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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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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身居城關之上的芒松芒讚又怎知, 在遠處的唐軍中竟是這樣的一番插曲。

終於徹底擺脫了噶爾家族覆壓在頭頂上的陰雲,又持劍親征前線,得到了四如的響應, 芒松芒讚只覺自己正當意氣風發之時。

噶爾兄弟的通敵叛國之罪到底是真是假並不那麽重要,反正他們讓出來的這些官職位置已足夠讓聲援於讚普的勢力分一杯羹。

現在他們要做的,就是將唐軍攔截在唐古拉山之外。然後在唐軍被迫退兵之後, 逐漸恢覆藏原之上的失地。

到時候,讚普本人的功勞必將壓過曾經軍政兩手抓的噶爾家族權臣, 又有誰還會在意讚悉若那位大相到底是如何死的。

只是聞到風中濃烈的血腥味,芒松芒讚還是不免覺得有一陣反胃作嘔。

他此前最多就是在祿東讚的帶領下巡幸戰區軍鎮, 卻從未真正參與到前線的戰事之中。

哪知道這些被他下令所殺的噶爾家族成員, 就已用自己的遺骸給他上了一課。

“盯著城下的動靜,如有異常即刻來報。”

眼看對面還沒有列隊進攻的架勢,反而派遣出了一隊人朝著遠處而去, 芒松芒讚松了一口氣,朝著自己重新委任的將領吩咐了一句, 便隨即走下了城關。

這將領無聲地變幻了一陣眸光,最後卻什麽都沒說。唯獨在遙遙看向那方隱約能見一點輪廓的囚車之時, 在面上閃過了幾分物傷其類的神色。

不過當下顯然不是關心此事的時候,而是得先想想,對面到底會如何發起進攻。

別管讚普在動員發兵之時,將天塹險關足以攔阻唐軍這話說得有多信誓旦旦,在吐蕃已先後兩次戰敗於那位大唐公主手中的時候, 任何一點意外都有可能導致城關失守。

最是身經百戰的兩位將領已用一死一被俘證明了這一點, 他們更不覺得有這個自傲的資本。

以至於當夜間的唐軍來襲號角響起的那一刻, 隨同軍旗一並抵達此地的吐蕃四如將領全部提起了心神。

“唐軍發起的進攻比我們想象中還要晚,誰知道做了哪些準備。”雅隆千戶的統領者執掌的乃是吐蕃興起本源的兵馬, 在此時最得芒松芒讚信任,也出任了此地將領之中擔負戍防要務的首位。他朝著前方的夜色火把看去,不由目光凝重。

在夜間稍顯昏暗的視線中,他還看到了浩蕩推進的唐軍士卒中,竟有一輪巨大的黑影。

除了下方車架的滾動,這巨物好像還有數十名士卒的牽繩推拉,更有前方的盾牌陣仗,確保運送巨物的士卒不至於被流矢命中,影響到前行的進程。

以這位將領的判斷力,這想必就是一件用於攻城撞門的利器!

唐軍等了足足二十日才發起進攻,顯然就是要將此物籌備完畢。

可在他的這等嚴防死守陣仗面前,所有的準備好像都變成了沒什麽必要的東西。

只因唐軍根本就沒有真正發起攻城戰,而是在扛住了吐蕃的一連串箭雨侵襲後,便丟下了這巨物轉頭撤軍而去。

更準確的說,是這些明明應該進攻關隘的唐軍,居然鑿了先前用於運送此物的大車,讓這車上巨物掉在了城關之外的地上,發出了一道震地聲響。

“你不是說他們是要來全力攻城的嗎?”芒松芒讚冷聲發問。

隨著天色漸明,在城關之上的守軍都已不難看到,那個被他們以為的攻城利器,其實只是裝載在一架特殊板車上的巨石,被唐軍遺棄在了城外,根本不是什麽要命的東西。

偏偏就是這個花招,讓城上的將領通通如臨大敵,命令手底下的士卒將弓箭都往這個方向紮了過去,導致本就被盾甲保護嚴密的唐軍士卒幾乎沒遭到什麽損失。

芒松芒讚看到最後留在城外僅有一塊石頭以及遍地箭矢,仿佛是唐軍宣告自己夜游一場的證明時,只覺氣不打一處來。

空耗了一夜的人力,就只換來了一塊門前的破石頭,換了誰都得覺得,這真是一筆冤枉債。

若非守城的士卒其實也沒在交戰中受到傷害,芒松芒讚此刻的怒火還要更為高漲。

但恰在此時,城頭上的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唐軍……唐軍退了。”

芒松芒讚愕然循聲看去,就見那片山前的朝陽籠罩之地,盤踞在此地的唐軍確實正在拔營而起,朝著後方退去。

像是在日光普照之中,山前的陰影也隨之消融。

雖然不知道對方此舉到底是不是對他們的疑兵之計,就等著他們追擊上前然後回以一記迎頭痛擊,山前這黑壓壓的一片消退而去,怎麽說都讓人覺得心中的壓力一輕。

芒松芒讚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這城關上下的士卒已因這個好消息而發出了一陣歡呼之聲。

這些被臨時征調起來的士卒本就不那麽訓練有素,更沒什麽對戰局的分析頭腦,只知道正是他們這些聽從了讚普號令聚集於此的人,完成了對唐軍的中道攔截。

此刻勝果在前,又怎能不覺得自己是為吐蕃立下了汗馬功勞。

甚至已有人高呼道:“讚普,我們要不要將唐軍留在外頭的那塊巨石給搬回來?”

倘若芒松芒讚曾經出任過將領的話就應該知道,這絕不是個適合他放任士卒行事的好時候,還是該當繼續嚴防死守,可當他聽到士卒提及那城外的巨石之上似乎還有文字的時候,他不由生出了幾分好奇,開口回道:“讓幾個士卒出去探探路,若是沒什麽危險的話,將其拉回來。”

無論唐軍到底在賣什麽關子,他自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辦法。

若是連一塊放在外頭的巨石都要讓他投鼠忌器不敢擅動,他還有什麽資格成為吐蕃的實權掌舵者。

這些被派遣出去的士卒大多是被驅策的底層奴隸,就算真被唐軍在石上放了什麽帶有巫毒、疾病的東西,也能先試探個明白。

他們先顯然“沒有辜負”芒松芒讚對他們的希望,在城外花費了數日組建了各種器械運車,成功將這石塊擡了起來,而後安全地運送到了城中。

在此期間,唐軍仿佛當真已經不打算繼續進攻唐古拉山口,直接後退紮營到了悉諾羅驛,全無一點重新動兵來襲的架勢。

不知道為何,起先因為唐軍的退兵,芒松芒讚還有些振奮,現在卻覺得有種說不出的不安。

還是眼前的動靜重新拉回了他的思緒。

“慢一點慢一點,不要撞到守關的大門……”

“對對對,就放在這裏先停下來。”

“這上面都寫了些什麽字啊……”

“得讓識字的來看看。”

藏文的傳播還是為了吐蕃的君王詔令能夠傳遍四如軍區,並未普及到這些奴隸之中,更何況這塊巨石之上,還寫有漢文,就讓它變成了一塊對這些奴隸來說寫有天書的東西。

本著危險要先保留在外頭的原則,饒是芒松芒讚好奇於那上頭寫著的東西,也沒讓識字的人先出去探查個究竟。

現在證明了這塊石頭並未被唐軍設作疾病的傳染源頭,倒是可以不必如此小心了。

反正就算上頭寫了點什麽讖緯之說,既然是唐軍擺放在他面前的,他總有辦法將其駁斥下去,說不定還能當作是營中的笑料。

能寫點什麽呢,也無外乎就是……

芒松芒讚的笑容,在看到這塊巨石之上的文字瞬間,凝固在了嘴角。

對於藏原之上的貴族來說,學習漢文乃是對他們來說最為基本的一項課程,因為他們需要從中原的文化中汲取到讓族群壯大的經驗。

所以就算沒有那個貼心的翻譯,芒松芒讚也完全能夠看得明白那上面到底寫了一些什麽東西。

這是一封……檄文!

是大唐銘刻在巨石之上的討賊檄文!

若這只是一封隨意送來的戰書也就算了,偏偏這還是一“封”被他親自搬運到面前來的石刻。

這封檄文說來也並不算太長,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已足夠芒松芒讚將其看出個究竟,也讓他當即氣血上湧地驚呼出聲:“將它砸了,把它給我砸了!”

但這話說得恐怕已經有些晚了。

在巨石被確認了安全性搬運進關內的時候,自有好事的士卒搶先於芒松芒讚一步就已開始看起了那石頭上的文字,也將這其中的話全給看了個清楚。

那先前還為噶爾家族有些惋惜的將軍就在看清那石上文字的剎那,驚得直接往後退了一步。

只見那篇檄文的開頭,便是洋洋灑灑的數句駁斥吐蕃讚普出身之言。

說悉勃野家族彼時位居十二小邦之一雅隆部落內,乃是“妄尊天神六主,地實寒微”,根本不是有一個半神半人的祖先。

從天赤七王到上丁二王時期,所謂的斬斷了夜晚歸於神靈王庭的道路說法,從天葬改為火葬,也不過是因為彼時的部落子民已經逐漸發現了他們生老病死的秘密。

隨後僥幸因氣溫和暖,農耕有作,才能逐漸吞並周圍的其他小邦,成為這一帶的主宰者。

可先有象雄接鄰有贈,吐蕃便出兵奪取了象雄之地,後有吐谷渾與之交好,便出兵圖謀,實可謂是欲壑難填,虺蜴為心。

大唐不以吐蕃陳兵松州挑釁為叛逆,將文成公主下嫁,卻非但未能令兩國和睦互通,反令吐蕃覬覦之心不減。

到了芒松芒讚在位,則自明面上為權臣把控朝綱,實則令對方為己先驅攻伐鄰國,圖謀隴右。

一旦戰不能勝,則以鏟除奸邪之名變更風雲。

難怪吐蕃今日外無重臣可托,內無宗親結盟。只有讚普親征,據守險關而已。

也正因為如此,大唐必欲討伐吐蕃,令其間百姓不再以奴隸自居,可為一州之子民。

值此要務當頭,大唐公主未敢懈怠。統禦兵馬、調度糧草,揮兵而來,霎時間“鐵騎成群,玉軸相接”“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鬥平”。①

有此景象,何敵不摧,何功不克!

七年前積石大捷,吐蕃大相祿東讚死於烏海。

七年後大非嶺葬軍,又於烏海有神靈相助於雷霆,盡克吐蕃大軍十萬。

一時之間,草場千裏之地,盡歸於大唐王土。

吐蕃國中仁人志士合該看清到底誰人才是天命所歸,若是如今轉投大唐還為時不晚。

今日不是唐軍懼怕於吐蕃險關不敢逾越,而是大唐公主憐憫忠臣良將為讚普所害,非但不能得到應得的聲名,反而被以血肉填充要塞,不忍以鐵蹄從其族人頭顱之上踏過,故而先行退兵,將東部草甸之上的牧民安撫收容,教習文化與耕作放牧之法。

往後再戰,於時未晚。仁心德性,方有始終。

唐軍好像確實不是認輸退去,那最後一句話中的辛辣諷刺簡直撲面而來。

“狡兔未死,走狗已烹,吐蕃鼓舞軍心之法,大唐愧有不如,且看三年春秋之後,域中為誰家天下!”

……

“你們還楞著幹什麽?還不動手。”

芒松芒讚一邊說著讓人將其砸了,一邊卻已自己看到了那最後一句,只覺胸中的那一口郁氣已經攀升到了頂峰,急需一個將其發洩出來的途徑。

他是完全沒有想到,唐軍的檄文之中,竟會將祿東讚父子把持朝綱、威懾王權完全顛倒黑白來寫,說成是他們在吐蕃讚普的授意之下,要進行對外侵略。

悉勃野家族自稱天神後裔,向來已習慣了在人前打造形象,故而順理成章地將這個任務交給了臣子。

臣子若是辦不到這件事,他就可以用對方通敵叛國為名將其鏟除。

也正是今日噶爾家族所遭到的清算。

芒松芒讚自己身處局中,自然知道這等春秋筆法到底用得有多精彩,又與事實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所謂的內無宗親,完全是因為他祖父松讚幹布的父親是遭到反叛者的毒殺,讓祖父被迫在十三歲擔負重責,根本不可能有多少兄弟,他的父親早夭,同樣沒給他留下什麽幫扶的兄弟,而他如今也才只有二十二歲而已。

所謂的外無重臣,也不過是因為祿東讚大權獨攬,根本沒給其他人以表現的機會罷了。

但其他人不知道啊。

芒松芒讚下意識地朝著周圍看去,甚至覺得有些人朝著他看來的目光裏都多出了幾分微妙的意思。

他們恐怕看到的,只是那番寫出酣暢淋漓之感的批駁,是唐軍摻雜在其中確實沒有作假的戰績,還有……還有那出投敵可享富貴的號召!

他一點都不信,那位大唐的安定公主真是因為不忍心讓鐵蹄踏過噶爾家族的屍骨,這才做出了後退一步的舉動。

這僅僅是因為,她在等著用一種更加名正言順,也消耗更小的方式入主此地。

而三年,正是這封檄文的截止時間。

其心可誅啊!

無論是這其中對於悉勃野家族過往的熟知,還是對吐蕃內部局勢的明了,都讓它變成了一把紮人胸膛的尖刀。

芒松芒讚更後悔的是,他到底為何要抱以這等謹慎小心的態度,才讓奴隸去運送這些石頭,以至於這封檄文不是先被什麽人在城關之外看到,而是直接曝光在了大庭廣眾之下,成為了吐蕃王室一個對外公開的笑料。

他再如何喊著要讓人將其搗毀,也已無法改變一個事實。

這塊巨石上的文字已經變成了起碼有數十人看到的東西。

不,很可能還有更多。

因為在場的人裏有並不認識大唐文字卻熟悉藏文的,能以另外一種方式看明白這上頭寫的東西。

雖然在表達上不如漢字精煉,也不如它讀來蕩氣回腸,但文字這種東西,只要能用來表情達意,原本就是成功了。

不斷響起的鐵錘鐵鏟之聲,讓巨石上的文字一點點剝落下去,逐漸變成了一片被鑿平到模糊的痕跡。

可芒松芒讚很清楚,這些字樣是不會輕易被從人的心中抹去的。

他回頭看到的其中一位將軍驚懼的目光,就是最好的證明。

他們都怕自己會成為下一個讚悉若,下一個……欽陵讚卓。

“讚普!”

芒松芒讚忽然覺得喉頭一熱,一口血噴出在了當場。

在眼前那人疾奔而來的腳步中,他又恍惚意識到,對方恐懼的好像不是他會不會再行卸磨殺驢之舉,而是他這位吐蕃讚普的身體。

悉勃野家族早亡的命數,還不知道有沒有傳承到他的身上……

但在他忽然暈厥當場所造成的混亂中,他是暫時無法顧及那麽多了。

他也更看不到,對於送出的這份檄文,李清月其實根本沒那麽在意達成的效果,只當完成了對於唐軍退兵之前的最後一份送禮,便已如同她讓駱賓王在檄文中所寫的那樣,考慮起了她離開藏原之後的收尾問題。

這些歸入唐軍管轄範圍內的子民,自然是不能繼續按照奴隸制社會的傳統來進行管理的。也就意味著,在吐谷渾正式轉換政體之前,這些地方會由裴行儉所主持的西海都護府來管轄。

按說裴行儉先後負責過西州和沙州的民生治理,在處理起這片擴張出來的領地上應該能算是得心應手了,但想想這片拓展出來的地盤若是往南推進,其實還關系到由藏入川的這片區域,等同於會讓西海都護府上連西域,下接南詔,西承吐蕃,東接隴右,李清月又覺得不能直接讓他接手。

這樣一個都護府的劃分,姑且不說往後換長史時候的情況,就算是今日,李唐的陛下也不會允許有人坐擁這樣可怕的一片區域的。

換句話說,這片新拿下的土地應該得成立一個新的都護府,不負責往北的連接,只負責收容吐蕃民眾,督辦吐蕃前線戰事,將吐蕃牢牢鎖死在衛藏四如之地。

“你在犯愁由誰來出任這個新都護府的長官?”文成公主問明了李清月操心的東西,出聲問道。

“是。前線肯定是要留一名將領的,用於將留守此地的府兵和俘虜訓練成一路應戰吐蕃的精兵,這個任務我打算交給薛仁貴。”

此戰完畢,高侃要調回單於都護府,卓雲要調回安西,確保各方局勢穩定,剩下的人裏還是薛仁貴合適一些。

“但是……還得調個既有軍事頭腦,又有撫民之能的官員過來。”

文成笑了笑:“我看你還想說,此人得跟你有些交情,以便你再來藏原之時能夠與你配合默契,絕不給你添亂。”

“這是自然。”李清月很是認真地點了點頭,“往後此地就是我進攻吐蕃的前哨,一應人手與物資起碼要由此地提供一半,才能有餘力往吐蕃腹地蠶食。若是個與我不睦的人坐鎮在此,還不知道要惹來多少麻煩。這個人還得對藏民的生活習性多有了解,絕不能苛待於他們,反而毀了我送去的那份檄文裏宣稱的口碑。”

按照這個條件的話,裴行儉的夫人庫狄氏其實能做到其中的一部分,但她的資歷太淺了,地位也不夠,不足以說服朝臣讓她坐到這個位置上。

何況,既然先有裴行儉出任西海都護長史,這個附近成立的都護府就不能由他夫人從中任職了。

也不知道直接將劉旋或者姚元崇調來此地有沒有可行之處……

李清月剛想到這裏,忽聽文成公主問道:“你覺得,我如何?”

她轉頭朝著並肩同行的文成公主看去,就見對方臉上寫滿了認真之色,顯然並不是在倉促之間做出的決定。

李清月:“我以為……”

“你以為吐蕃是我遠嫁的傷心地,在此次為唐軍進攻出了一份力,解除了當年心結之後,就該當重新回到長安,過上愜意安穩的日子?”

“那倒不是,”李清月擺了擺手,“我和我阿娘手底下的事情還多著呢,您想閑著也沒這個機會。”

文成眉頭一挑。

李清月訕笑:“我就是說個意思。總歸在長安城裏再如何勞累還是有休沐的,而且也能尋早年間的朋友談心……”

“但我今日覺得,重歸藏原之上,好像不是一件那麽難熬的事情。當年的我是身不由己,但若我能把握住自己的命運,也不過是換了個住處而已。”文成公主的目光落在了遠處的草甸上。

時至五月,綠草都已徹底脫胎了顏色,在日光之下,因未散的晨露又有一抹金輝掠動。

目之所及的景象,只讓人有種心胸自然開闊的自由氣息,也讓文成隨後的那句話裏帶上了一縷笑意,“何況,我現在不是踩在大唐的疆土之上嗎?”

這片大河的發源地,在當年侯君集發兵藏原的時候才被大略探知了虛實,又直到今日,才成為中原王朝所統轄的領地,仿佛這周遭群山的起伏,也正是這一片土地跌宕履歷的真實寫照。

文成公主繼續說了下去:“你不用擔心我對軍事所知不多,弘化還在吐谷渾,會從旁協助於我,還有你說的庫狄夫人與斂臂女王。”

“你也不必擔心我會對吐蕃還有什麽憐憫之心。當我在告知駱賓王可寫於檄文中的內容時,我就發現,我對於曾經照看過的那位讚普,可能並沒有那麽親厚的感情。”

“至於這片土地上的牧民……”她語氣平和地說道,“我很清楚,唐蕃之間的戰爭跟他們並沒有多大的關系,當年我能帶來中原的技術教授於他們,今日我也能用大唐的禮法教導他們。”

“這麽一來,也就只剩下一個問題了。”她擰著眉頭,似乎遇到了什麽棘手的事情。

“什麽問題?”

文成公主目光定定地朝著李清月看來,在其中蓄滿了不容忽視的殷切:“這個官職請封,怕是除了你這位出戰吐蕃的主帥之外,再沒有人能做到了。”

“安定,我想,也能為你治理好此地,你可敢信我?”

李清月挽住了她的臂膀,這才繼續往前走去:“您忘了嗎?我都已經跟吐蕃腹地的那群人說了,我是將您聘為軍師的。主帥撤兵還朝,軍師代為鎮守前線,再理所當然不過了。”

“不過我得將話說在前頭啊,若是在此地養出了好馬,您光想著送去給我阿耶,我必定跟您翻臉。”

文成公主聞言笑了出來:“瞧你這話說的……”

她將其送給天皇作甚。

現在,已不是弘化需要親自前往長安,低聲下氣地請求大唐發兵支援的時候了。

……

當大唐的兵馬在完成了最後的調撥駐軍撤兵向東回返的時候,李清月策馬徐行之間回頭朝著後方看去,正見遠處的山坡上,帶人送行的文成公主朝著她揮了揮手。

這個兩兩相望的場面讓人倏爾想到了當年迎接文成公主歸國的時候,卻又與當年截然不同。

現在她可以雙腳踩踏在這片土地上,用另外一種方式去丈量人生的長度。

也就像她所說的那樣,她現在還站在中原王朝的疆土上,讓她自有一番底氣——

倘若她想要回家的話,隨時都可以回去。

李清月摸了摸下巴,又忽然笑了出來,不對,既然要做一方都護府長史的話,也不是“隨時”都能擅離職守的。

但想來,文成姑母不會介意於這份職責所帶來的限制。

“你在笑什麽呢?”李素筠策馬趕上,好奇發問。

“我在高興……”李清月朝著李素筠的臉上看去,忽然話鋒一轉,“我在高興我能班師還朝,給阿娘帶去捷報了,怎麽說也離家半年時間了,總有些歸家心切的。也在想,你說我能給你請來個什麽職務呢?”

“我……”

“你可別推辭啊。”李清月打斷了她的話,“你看看文成姑母是何等豪邁氣魄,直接就說要當都護府長史,你明明手握射殺了跋地設的戰功,要是什麽都不想要,那真是對不起我當年送給你的這份禮物了。”

李清月指了指她身邊的這只紅羅金書箭袋,兩人相顧一笑,都仿佛回到了當年元月初一互贈禮物之時。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份追憶往昔之間不需多言的情誼,讓李素筠忽然覺得,自己實在不必將有些請官之中的擔憂宣之於口。

安定應當……已經做好迎接風浪的準備了。

將吐蕃一路逼回衛藏四如腹地,將大唐國境拓展到了唐古拉山之前,縱然還不到將吐蕃滅國的地步,但也足夠讓她有這個底氣,去爭取更多的東西。

她也隨即聽到安定朝著軍中高呼了一聲,“諸位,隨我班師長安,為諸位慶功!”

遼闊的藏原草場上吹過的輕風,好像也將這句話給送出了很遠。

隨即響起的一聲聲呼應,也一如出發之時的“必勝”之言,形成了一片沸騰的聲浪,托舉著這列凱旋的軍隊越過來時途經的紫山柏海、赤嶺青海,回到湟水穿行而過的鄯州,走上途經隴右道回返長安的道路上。

欽陵讚卓透過這些雀躍的士卒,看向了那個被簇擁在中間的人。

他曾經野心勃勃地想要攪亂大唐在西域的布置,換來吐蕃進取青海的機會,卻在對方的奇兵面前折戟。

他也滿心想要率領重兵東進,洗雪當年的恥辱,卻被推入了更進一步的深淵之中。

比起他這個也曾經被人稱為年少有為的敗寇來說,這位安定公主好像才真正詮釋了到底何為壯志淩雲,少年恣意。

她同文成公主道別,同西海都護的裴行儉道別,同斂臂女王、弘化公主道別,又和一個個駐紮於此地的士卒道別。

站在欽陵讚卓這個囚車之中的旁觀者視角,比誰都能看得清楚這其中的得道者多助。

他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輸給的並不是安定公主一個人,而是一支以她為核心的隊伍。

她們不曾忽略掉吐蕃這個後起之秀的任何一點威脅,也在站上了那塊跳板之後積蓄起了一種不容忽視的力量,最終變成了……

今日吐蕃的落敗。

從大唐天子無視了吐蕃進犯吐谷渾,到吐蕃被迫龜縮於腹地,只差了一個安定公主,又好像差了很多東西。

大唐何其有幸,能有這樣一位當世名將。

她還是大唐天子的女兒,絕不會落到他們噶爾家族這樣的田地。

真是讓人羨慕啊。

欽陵讚卓枕靠在囚車的一角,有些神情放空地聽著外頭的車行馬嘶之聲。

下一處接待唐軍的是哪裏來著?

他曾經看過輿圖的,那是秦州的上邽,在魏晉時期還有個名字叫做天水,也是進入京畿道前的最後一處重鎮,之後他們就要順著渭水河谷跨過秦嶺,進入關中。

想來距離將他這個囚徒送到天皇天後的面前也不會太遠了。

但忽然之間,他前方的馬車停了下來。

欽陵讚卓轉頭朝著前方看去,驚見那頭有一列明黃色的旗幟朝著這頭推進。

……

李清月勒住了韁繩。

按照計劃,她原本應當先在上邽稍作停留便繼續拔營推進。可在前方出現的,赫然是太子李弘的儀仗,更為奇怪的是,在這隊儀仗之中並無李弘本人的身影,而是另一個對李清月來說還算眼熟的人。

“楊詹事這算是個什麽意思?”

數年前還只是太子右春坊讚善的楊思正,因為太子妃出自弘農楊氏的緣故,一路升遷到了太子詹事的位置上,執掌太子東宮的內政和文學侍從,官居正三品,比起外朝官員的地位雖有不足,但自楊思正此刻在她面前都敢拿出的倨傲表現來看,他分明是很有狗仗人勢本事的。

只不過在行到近前的時候,他才終於被這行軍陣仗中的氣勢所壓住,連忙收斂起了臉上的驕矜之色。

他拱手行禮:“回稟公主。”

“我如今出征在外,要麽叫大總管,要麽叫大將軍。”

被李清月這冷然目光鎖定,楊思正吞咽了一口緊張的唾沫,改口道:“回稟大將軍,天皇天後有令,此次您得勝歸來,由太子在陳倉遠迎凱旋大軍,二聖於長安城外出迎,以示對您的褒獎。”

李清月面上不見多少笑意:“那麽你先一步帶著我阿兄的一部分儀仗前來此地,又算是個什麽意思?為太子出迎再多延伸數百裏,以盡太子對臣子的禮數?”

她可不覺得,楊思正的到來會是什麽好消息。

何止是李清月覺得此人來者不善,連同行的親衛也都死死地盯住了他。

剛從戰場上下來的士卒是何等的銳氣逼人,楊思正只覺自己遭到了一片如狼似虎的盯梢,下意識地打了個哆嗦,也將自己的聲音放低了幾分:“是……是這樣的。”

“今年四月裏有暴風驟雨天氣,結果轉入五月後又完全沒有了一點雨水,到六月裏已徹底是大旱一片。現今已近七月,眼看關中今年又是人人饑乏,無有餘糧……”

說實話,誰也沒想到,中原的災情會繼續持續一年,還是這等旱情連續的狀況。

可這話,該當在朝堂上說出來,卻不該在李清月這個凱旋的大將軍面前忽然提起。

“然後呢?”

“太子仁善,想請大將軍將一半府兵暫留隴右道。此外,先前自河東道送往鄯州的軍糧,應當還有十萬石不曾用於戰事的,不知……”

“不知什麽不知!”李清月厲聲打斷了他的話, “我看他什麽都知道。他知道這番話若是說出在天皇天後的面前,他必定會得到一番訓斥,問他這個太子為什麽自己不知道想出開源節流的辦法,竟要討糧到領兵的大將軍面前。”

“他也知道若是他自己親自到我面前來說,便是我二人當眾撕破臉皮,對誰都不好看,所以讓你這個太子詹事來說,還能說什麽太子仁善。”

李清月出征歸來全部的好心情,都在驚聞這番請托的剎那化為了烏有,“真是見鬼的仁善!”

“大將軍——”

楊思正還想多說,就見一把畫戟橫亙在了他的脖子上。

安定公主明明在笑,但配上這一把武器,卻沒有半分友善的意思:“我也很仁善的,我讓人殺了吐蕃四萬人,卻還保全了其中的四五萬人呢。想必有這部分人口,足以填補掉楊詹事不幸身亡的損失了對吧?”

楊思正整個人都僵硬在了原地。

唯恐自己再有任何一點動作,便會讓安定公主手中的畫戟毫不留情地割斷他的喉嚨。

他也只能呆呆地望著所有人都像是沒看到他的存在一般,在原定的駐紮之地各自安營。

唯獨多看了他一眼的,好像只是在囚車之中的那個俘虜。

大約也正是這一眼的審視,讓李清月剛要走回中軍主帳,就忽然聽到被押解經過的欽陵讚卓發出了一陣笑聲。

“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麽?”李清月頓住了腳步。

欽陵讚卓又垂頭笑了好一陣方才停下了聲音。那一陣說不上是冷笑還是譏笑的笑聲裏,又好像還有一番自嘲的意思。

他扯了扯嘴角:“我在笑,狡兔未死,走狗已烹——”

他原本有些晦暗的面容好像都因為此刻的開口被註入了神采,“好像並不僅僅是我和我兄長在經歷的事情。”

欽陵讚卓雖然沒有完全聽清楚那楊思正說的話,但安定公主忽然拔出武器的舉動,卻讓他看得清清楚楚。

而對面那四爪蟒圖案的明黃旗幟,也分明有著明確的指代。

他仿佛終於找到了一點情緒的宣洩口又放聲笑了起來。

只是這一次,他的笑聲忽然中斷在了喉嚨口。有一只手一把扼住了他的脖頸和衣領,一把將他朝著中軍主帳扯去,而後將其丟在了地上。

鐐銬鎖鏈砸在地上,發出了一陣碰撞的聲響,徹底取代了先前的笑聲。

“你笑得很開心嗎?”

這份“同病相憐”好像也根本沒讓欽陵讚卓感覺到任何一點喜悅的情緒,畢竟他不會忘記,大唐對吐蕃的頭號主戰派正是面前的安定公主。

若是她當真因為和太子不和的緣故被褫奪軍權,還不知道接任的人能不能越過衛藏四如的戍守屏障,又能不能殺了那芒松芒讚,以償還他全族的血債。

他笑得一點也不開心。

可同在帳中的安定公主卻是在笑的。

她的面容一半在暮色透過帳篷的光影中,一半在主帳中點燃的燈火之中,各自勾勒出了唇角的一道上揚笑意,仿佛一點也沒將剛才的那出插曲給放在心上。

“你也說錯了一句話。你沒有反抗的退路了,所以只能成為被烹殺的走狗,我不一樣。”

她的目光仿佛終於有幾分慷慨地落在了欽陵讚卓的臉上,那雙眼睛裏的冷冽卻耀然的顏色,好像和她在作戰得勝的時候,又有了幾分不同。

“我不是你。我還能不退便進!因為沒有人能阻止我想做的事情,就算是太子也不能。”

欽陵讚卓目光一震。

這實在不該是一位公主說出的話,也不應該是一位公主對著一個戰敗被俘的囚徒說出的話。

可不知為何,她好像合該說出這樣的話,也合該有著這樣的一份底氣,讓她從容地將這一個個字拼湊成一句野心勃勃的誓言。

在營帳之外,還有著士卒歸位走動的聲音。

在營帳之內,卻在忽然之間陷入了一片沈寂。

但在這份沈寂之中顯然不是一成不變的,比如這位吐蕃戰俘的臉上就閃過了一幕幕變幻的神情。

沒有人知道他此刻的心中到底在做出何等激烈的掙紮與抉擇。

能聽到的,只是他在沈默了一陣後的一句開口發問:“這個沒有人能阻止的事情,也包括了出戰吐蕃嗎?”

“當然。”李清月斬釘截鐵地答道。

他又安靜了一瞬,忽然有了動作。

接連兩三月的俘虜人生,讓他在從摔倒到跪地起身的動作中,都顯得有些緩慢,但這好像並不影響,當他跪倒在安定公主面前,將頭顱貼在她垂落於身側的手背上之時,依然能自上方看見他身為戰將的底蘊。

他也在殺父之仇和滅族之恨中做出了抉擇,走上了在他看來唯一剩下的一條路。

欽陵讚卓沈聲,一字一頓地說道:“那麽,若公主欲為上位者,有進無退,臣願為一把惡刀,為公主效力。”

在這一刻,他像是一只被打斷了腿卻還有一副兇狡之性的狼,朝著面前的獵人,低下了自己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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